反应堆

仲夏三十题第17题  原作者https://masako.lofter.com/post/233f6b_dfb476

   莲池清芬四溢，清晨的雾气罩在池水上，像是流动的白绸。

   荀彧从狭径上走来，脚步沉稳从容，他前来寻人。

   他有些踌躇地走到池塘边，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喊道：“奉孝？”声音不算很大，但在万籁俱寂的清晨时分，却足以惊起枝头飞鸟的羽翼。

   鸟羽的扑棱声一停，水面上便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木浆拍击水面的咕噜声。荀彧眯缝着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首先注意到的却是距离自己不远处的水面上漾起了一圈圈涟漪。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紧接着将宽大的袍袖挽上去些，蹑手蹑脚地走向水纹荡漾的方向。

   走了几步后，荀彧站定，正欲有下一步动作时，忽的被一股清凉的池水泼了一脸。他口中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而那个一直隐匿于浓雾中的人影也终于伴着愉悦的笑声显了形。

   郭嘉撑着木浆笑得乐不可支，眼角几乎挤出了几滴眼泪。他的衣衫上还有水雾留下的潮湿，两只衣袖上的暗绣的竹纹颜色深的像是道道水痕。

   荀彧用半干的袖口将就抹了把脸，半是生气半是无奈地抽出折扇狠狠敲了郭嘉的脑袋：“许久未见，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郭嘉一个闪身跌坐在船头，仰着头看着荀彧，眼里闪着晶亮细碎的光芒，他耸了耸肩道：“非是嘉故意捉弄，实是文若偷偷摸摸不知意欲何为，嘉只能抢占先机免得落了下风。”

   “你便胡搅蛮缠罢，”荀彧推了推郭嘉的肩膀，示意他往后一些，接着，他跳上了郭嘉的小舟，闭着眼躺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一大早来寻你，现下困得很。”

   “我一大早来此等文若，现在也困倦得要命。”郭嘉挪了挪身子，双臂枕在头下，大大咧咧地和荀彧并排躺着。

   “罢了，我说不过你。”荀彧嘴角弯弯，眼角也不自觉地上挑，笑意浓得似能从眉梢眼底透出。

   二人都不再言语，小舟失了掌控，一径顺着水流往池水中央漂去，两人的身体随着小舟的摇摆而晃动。耳边是缓慢的流水声和舟身与水的碰撞声，空气里满是荷花隐隐的幽香，甜美非常。

   郭嘉伸出手，指尖不断掠过舟边的莲花花瓣，近得可以将整朵红莲的花苞困在掌间。如此一番，等郭嘉收回手时，指缝间都沾满了莲花的香气。他将手指放在鼻翼上嗅了嗅，又扭过头颇为放肆地将头埋在荀彧的肩上，深吸了一口气，笑吟吟地说道：“还是文若身上最好闻了，什么花香都比不上。”

   郭嘉的脑袋沉沉地压着荀彧的肩膀，半晌就没了声响，细而绵长的鼻息就萦绕在荀彧的耳畔。

   荀彧微微偏头，看着郭嘉有些凌乱的头发，发冠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只是松松散散地把头发扎起来，用一根簪子勉强固定住。看着这些，他突然无比清醒。

   他投曹已有些时日，曹操对他委以重任，此行自然不是为了单纯地与故人叙旧而来，他要来请郭嘉出山，一同匡扶汉室。他要将这个自弱冠后便匿名迹的青年领进时代的洪波，他们将会一同涉水，在黑暗中前行。

   荀彧清醒地感受着小舟的缓慢移动，清醒地看着周围莲叶如盖，清醒地感知着郭嘉贴在他身上的体温。他清醒得过了头，竟两眼发酸。

   不知又过了多久，郭嘉翻了个身，随即懒洋洋地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

   “上岸吧。”荀彧盯着郭嘉的眼睛，语气低哑地说道。言毕，他不等郭嘉应答，便自顾自抄起了船桨，一下一下地拨动着水面。他的衣袂在风中翻飞着，宛若翩然的蝴蝶。阳光轻轻照着他的侧脸，发丝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一刻不停地划动着，时不时偏头看看安然坐着的郭嘉，心头涌上一股没来由的坚定。他要郭嘉与他一同涉水，但他一定也会渡郭嘉上岸。

   两人将小舟停在岸边，先后上了岸，接着便往郭嘉的住处走去。一路上闲话山水娱情，时不时逗趣几句，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目的地。

   一进府门，郭嘉就推着荀彧进了内堂，三下两下脱了湿透的外衣，只留里头白色的单衣。

   荀彧见状忍不住皱了皱眉，提醒道：“你急什么，就穿一件单衣，当心着凉。”

   郭嘉连连摆手，翻找着衣服头也不回地道：“门窗都关着呢，受不了凉。”话音刚落，他一甩手丢给荀彧一套艾绿色的外衣，自己挑了一套绀青色的穿上。

   整理好衣冠，两人便转到了正厅，摆上一局棋，两盏茶，对弈起来。

   荀彧执白子，圆润的棋子在他指端滴溜溜转了一圈后便定定地落在棋盘上，郭嘉随后跟上，落子干脆。棋局无声，悄然间便已过半。沉稳的白子如同盘踞于棋盘上的潜龙，从容不迫，却周旋有加地护着己方利益所在。黑子狠辣迫人，此刻却隐隐落了下风。

   郭嘉挑了挑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再出手时却是颇为刁钻地杀出了一条活路。霎时间局势倒转，黑子乘胜追击，不给对方留半分余地，锋芒毕露，如削铁如泥的利剑般威风凛凛。

   这时门外侍从脚步轻盈地端来两碟点心，又默默退下。郭嘉挪开目光看着小几上的点心，拈起一块咬了一口，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摘了几株莲花回来，让厨下以花入馔，味道果真不赖。”

   荀彧闻言也暂且抛下棋子，挑了一块往嘴里送，嚼碎咽下，只觉满口余香。荷花的清香融入了糕点里，有丝丝甜味却不致过腻，一切都恰到好处。

   就着茶点，二人又杀了两盘便收了手。郭嘉将棋子分别归入棋盒，手指灵巧地在棋盘上跃动着，光影笼在他的指间，给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晕上一层温暖朦胧的光，微微发亮。

   荀彧看着郭嘉的动作，心中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文若有心事，不妨直言。”郭嘉两手交叠放在膝上，敛起笑意，一派正经地端坐着对上荀彧的目光。

   荀彧愣了一下，立马回过神来，那几个字像是在嘴里嚼了又嚼般终究吐了出来：“我想请你出山，辅佐曹公。”

   郭嘉毫不惊讶地点了点头，突然半个身子探向桌案对面，拍了拍荀彧的肩膀，安抚道：“文若不必这样紧张，嘉愿见曹公一面，至于留下与否，便未可知了。”

   郭嘉离得很近，近得他能看到荀彧眼中细微的情感，近得他能够将荀彧的反应全都收入眼底。

   荀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平日里清醒过了头，现下却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郭嘉，看着青年好看的眼眉，眉宇间与自己相同的意气风发，自相识以来便没有任何改变的自由洒然的灵魂。他的心感受到不够浓烈但足够悠长的安宁，一切积攒已久的疲惫和困扰都被涤荡成对未来的憧憬和希冀。

   他感受到青年伸出手握住自己的，似是安抚又像为了表明什么，表明他愿与自己同行的勇气和信念。

   那一日他们整日呆在一起。

   第二日照旧是清晨，荀彧向郭嘉辞别。他们路过那处莲池，逗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郭嘉最后还是在曹营安定下来，一如荀彧老早就料定的那样。

   他们没有再回颍川，也无缘在那处池塘上泛舟偷闲。荀彧批改公文时偶尔也会出神地想到那日，手里的羊毫也就不自觉顿住。

   倘若郭嘉在旁，他便会抢过荀彧手中的笔，从他停顿处往下接着书写。郭嘉字体流丽，但也不多写，等荀彧回过神了，他就把笔撂在笔架上。荀彧抿嘴笑了笑，郭嘉的目光像是能洞悉人心一般从书卷后投来。

   从书卷后传来的不止是郭嘉敏锐的目光，还有他常和荀彧说的一句话：“文若，别忘了青莲居山外啊。”

   荀彧觉得郭嘉总能猜中自己的想法，无论那是多么不着边际的幻想。

   他们已在大河里相携跋涉了很久，水很深，天空很暗，远远比不上颍川的莲池那样明亮清澈。但荀彧仍旧感到心安，在暗无天日的乱世里，他的手边，总有一抹幽淡的莲香。

   End

下次写东吴纵火团(｡・`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