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父子中心】定风波

   春色喜人,几缕阳光透过窗柩攀上雪堂内室的墙上,映得墙上白雪生光。

   苏迈自书案前抬起头来,挥了挥酸痛的手臂,有些怔愣地盯着苏轼亲自绘于壁上的雪花,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回过神来,手中不停,继续整理着苏轼的诗稿。

   雪堂以大雪中为之,建成那日夜凉如水。苏迈坐在阶上,庭院中新雪飘落,飞扬着闪烁起莹润的微光。家中人大都忙碌一天,早已歇下,此刻他身后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父亲,”苏迈身侧掠过一只宽大的衣袖,紧接着酒坛子便靠上他的膝边,他叹了口气,“夜间风大,还是进屋吃酒吧。”

   这样说着,他拎起酒坛,直起身子,扭头抢过苏轼手中的酒杯。

   “今夜雪下得这样好,于廊下畅饮一番也不失志趣。”苏轼竟是有些焦急地反驳道。

   苏迈并不接话,只静静地盯着苏轼的一身皂衣,不争也不退让。

   “罢了,依你便是了。”到底是做父亲的率先不自在地摆了摆手,迈进了门槛。

   苏迈在屋内笼上一个火盆,食案上早已准备了几碟时样小菜,酒也是温热的。

   “父亲是太贪恋美景了。”待得一切准备妥当,苏迈为二人满上,纯洌的酒香扑鼻而来,闻之则已半醉。

   苏轼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美酒,抬眼对上素来宽厚的长子的眼眸,颇为好笑地问道:“自迁谪此地,你便总说这些怪话,是何由来?”

   苏迈默默咀嚼着父亲口中云淡风轻的两句话,不禁鼻头一酸,乌台囹圄之祸竟是清清楚楚地又呈现在眼前了。

   到底是何由来,父亲你难道毫不知觉吗?这句话卡在喉头,半晌也不能吐露,他也不愿吐露。

   “无他,父亲那次之后身体便有些不好,腿脚想来也是受了湿气侵袭,天气湿冷起来就开始作痛。如此一来也该仔细些,切勿贪心雪景动人,倒忘了自己的身体。”苏迈絮絮叨叨了起来,酒杯也不停地往唇边送,一时间,脸也烧红了。

   “哪有你这样喝法?牛饮可品不出其中滋味,”苏轼似是有些惋惜这坛佳酿,啧啧叹声,“维康你是自幼就不善饮的。”

   不善饮也罢,被笑话牛饮也罢,苏迈齿颊溢出甜香绵软的酒气,眼前却愈发清亮,灵魂也似被剥离了躯体,默然伫立在侧,将苏轼酒兴上的情态一一刻进思维深处。

   微醉的苏轼两颊亦是酡红,颌下髭须也沾湿了一些,那双眸子流露出飞扬的神采,恍如仍是年轻时名动朝野的苏家大郎。那样的风采神韵,顾盼飞扬,苏迈自然无从得见,但从叔父或是苏轼旁的知交好友处,甚至是已故的母亲王弗口中,他也听到了不少。

   他幼年记忆中一袭磊落衣衫的父亲,博古通今谈笑自如的父亲,甚至于宴酣时口中不经意冒出几句阳关曲的父亲,在这数年的时光里日渐消瘦了不少,憔悴得令人难过。

   “迈儿还为元丰二年那事耿耿于怀吧,”苏轼突然发话,唤起了只在苏迈幼年时才用的称呼,“如今看来,命中该有之事倒也不必太过介怀。躬耕陇上,饮酒赋诗,自得其乐,想来世间快意事莫过于此。”

   苏迈闻言慌乱地抬起头,眼中已有的湿意遂消融在苏轼爽朗的笑容里,他也缓缓放下心中沉担,紧抿的唇瓣松了松。

   “世言为父不能歌,今日倒忍不住想与你唱和一番,迈儿可愿?”言毕,苏轼自顾自地唱了起来,是关西汉子惯唱的豪爽之曲。

   酒意上头,苏迈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却也还跟得上苏轼指下激越的节拍。

   他恍恍惚惚直至曲终,顿觉惊雷一响。

   苏轼踢踏着草履步于堂下,狂雷劈下点亮他的面庞。苏迈强撑眼皮看去,恍然如天风海雨逼人。

   沉郁的乌云在天际翻滚着,一声壮似一声的雷鸣隐隐然带着钟鼓之音的豪壮。铺天盖地地黑暗似要将整片大地吞噬,飞禽走兽,花木虫鱼,天地万物都在自然的威慑下颤栗。而苏轼没有,自始至终,他都只是站在辽远无边的暗夜里,嘴角轻勾。

   他的父亲从来不畏惧这些。苏迈手中酒杯翻倒,淌下一滩晶莹的液体。他索性踉跄起身,步履微乱地挪到了苏轼身边,近乎放肆地贴近苏轼身后,将下颌抵在他的肩膀上,被分明的骨头硌得有些吃痛。他的双臂在轻轻环住苏轼的身体,摆出一副全然依赖信任的姿态。

   于是,近在耳侧的一声轻笑溢出:“维康几时也这样孩子气,记得你小时候,总是和你的母亲更亲厚些……”

   苏迈闻言脑子清醒了几分,急忙撇了手,耳根烧的通红,磕磕绊绊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若是让人知道,指不定觉得是自己这么大年纪还和父亲撒娇呢……苏迈尴尬地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说道:“只多饮了两盏……是我失态了。”

   苏轼捋了捋颌下髭须,心中暗暗好笑,面上也多了些为人父本不该有的戏谑。这般尴尬得满脸通红的神情在温厚寡言的长子脸上并不多见,上一次,还是迎娶吕家小娘子后,苏迈和新妇被调侃了两句,便慌乱地四下张望,鬓角都覆上了一层薄汗。

   两人未敢多饮,只又闲聊了几句便各自回屋歇息。

   苏迈放轻脚步踩着廊下石板,袍袖在夜间寒风的撞击中微微隆起。灯火俱灭,隔着窗柩,屋内一派寂静,苏迈深知妻子吕氏业已熟睡。酒劲未消,他也便纵着自己披了件外袍踏进院内,背倚修竹,呼吸着寒冽的空气,竟是放空了一切,什么都不去想。

   手脚都有了寒意,苏迈这才磨磨蹭蹭地摸进了书房,本想寻本书打发时间,却不料,斜靠着软榻沉沉睡去了。

   自是一夜无梦,睡意香甜。

   第二日也果不其然地被母亲王氏一顿抱怨,无非说着一些上梁不正下梁歪,大的不顾身体小的也学了起来这样的话。苏迈揉了揉睡眼,身上还半摊着一条毯子,低眉恭敬认真地听着,面上一派淡然姿态。倒是一旁无辜被提及的苏轼默然了半晌,对夫人话里有话的嗔怪一笑了之,那笑里着实是有几分心虚的。

   想来那日清晨的阳光也是同今日般温柔,粲然的金色笼着整片院落,连夜间瞧来有些许萧瑟阴森的竹林也另有一道别致的风情。

   苏迈将手中的书稿归置在一旁,起身正欲去家中的田埂上看看,正巧吕氏端着一置有茶点的托盘迎面而来。吕氏近来身体愈发孱弱,病弱苍白的脸上却仍挂着温柔的笑意,她步伐盈盈停在苏迈面前,问道:“郎君欲往何处?”

   “不过是去田上看看,并无大事。”苏迈忍不住放轻了语调,他怜爱地看着吕氏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抬手为她拂去颊边一缕乱发别在耳后。

   “不如用些点心再去。”吕氏将自己纤柔手放进苏迈掌中,轻轻带着苏迈进了内堂。

   两人用了些茶点,闲话一番,苏迈这才起身往田埂上去。

   苏迈在地里转了一圈,返家时天色竟渐渐暗了下来。阳光被乌云遮蔽,天地一时间昏暗无比,眼看便要落雨。

   他加快了脚步,混在几个也是急着回家的百姓里。也不乏几个早有远见者手里晃悠着油纸伞,步履自然从容。苏迈一见那些雨具,脚步一顿,忽的想起苏轼出门时是什么都没有带的。

   ……

   眼看着就要下雨了,苏轼一行人却并未止住脚步。

   “子瞻,可寻一农户歇息片刻,待雨势去了再行不迟。”马梦得走在几人之末,见天色有异,忙叫停队伍建议道。

   “正卿所言差矣,此时虽是天地昏沉,又有疾风,偏偏还未落雨。吾等尽可以缓缓行之,何惧尔?”苏轼负手走在前方,回头冲诸位友人一笑,那笑容里尽是恣意洒然。

   “正卿便随他去吧,此人定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待到等会儿淋了满身他便会想起你的好来了。”立马有人闻言附和道,毫不掩藏语气中调侃之意。

   本就是脾性相似的几人立时不再多言,一行人缓缓走在田间小路上,欢声笑语不绝。

   不料行至一片小竹林,当真如马梦得所言下起小雨来。竹林随风而动,入眼宛如一道道暗影交叠的青翠屏风。雨势稀疏,饶是如此那迭起的风声却成了最好的助推,激得那原本细润温和的雨丝竟也带了几分凌厉。

   小径泥泞,几人既要以袍袖遮挡雨水,又要留神脚下污泥,片刻的功夫便狼狈不堪。

   “现下倒是真应了正卿的话了。”一名友人面上仍有浅淡笑意,开口却不为夸赞马梦得,实是为了揶揄苏轼。

   “如此看来子瞻也并未念起马某的好来,倒是你们又误言了。”马梦得故作惋惜状,大大叹了一口气。

   “这下劳烦诸位同苏某一同淋雨了,当真对不住。”嘴上这样说着,苏轼却仍旧笑嘻嘻的没有半分歉意。

   竹影摇晃间带出枝叶碰撞声,天地一时清亮起来,有白光透过云层落下,浅淡温柔。苏轼心中一动,袍袖微扬,竟不自觉吟咏起前朝诗句。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雨中也染上几分湿润,却又如同凤鸟长鸣般动人,似笙箫般圆润柔和。

   先前与马梦得等人共饮时甘醇的酒香仿佛萦绕在他鼻息间,甜香甘冽的美酒在他口中回味,苏轼竟觉得自己又有了些醉意。

   这醉意并非仅是美酒所致,更多的则是如斯天地山河近在眼前,世间万物尽为自然所赠之瑰宝,而他得以共享。风雨洗刷江山清丽模样,泼墨挥洒,悄然间又是另一个灵动之极的天下。

   于是他醉了,醉得离谱,醉得甘愿长啸高歌,醉得心心念念间都是万里山河再无其他。

   已而山头夕照相迎,风雨声停,衣衫湿透又被阳光烘烤得微有暖意。

   苏轼与马梦得几人辞别,一行人分作好几路各往各的方向去,直至回首时人影变成黑点,渐渐融入黄昏美妙颜色。

   家去的小路就在他的脚下,他脚步沉稳,耳边是竹杖敲击地面的闷响,远处却传来了更为熟悉的声音。

   “父亲!”

   苏轼抬眼望去,一身石青衣衫的苏迈手里拎着一把纸伞朝他奔来。

   他站在原地,捋了捋髭须,笑着不说话。

   苏迈跑得很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奔到苏轼的眼前。他的衣衫下摆溅上几滴污泥,额上一层细细的汗珠,那双明亮充满光彩的眼里原有的担忧在看到苏轼浑身湿透时更加明显了。

   “父亲快随我回去换下湿衣服,免得着凉。”苏迈板起脸,端正的眉眼中敛起多得将要溢出的情绪。

   “维康不必担心。”苏轼话一出口,便看到素来宽和的长子翻了个白眼。他也就心知肚明不再多言,转头去看沿途乡野繁盛的野花野草,只是偏头时对上苏迈眼角递来的余光,会心一笑。

   两人一路迎着日光归家,苏迈手中翻转的纸伞伞面上滚落一颗颗水珠,沿着竹制伞骨的方向连成一线。他挽着苏轼的手臂,两人步伐一致,节奏相同,他感到了与昔时相同的心安。

   ……

   晚些时候,书房的烛火又亮了起来。两道颀长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安静缄默。

   苏迈端坐在书案边,左手撩起右手的衣袖,细细研着墨。浓郁的墨色偶尔也会沾上他的袖口,只是一点,不仔细看完全不会看见。

   他静静地侍奉在侧,苏轼便在一旁挥笔而动。

   他眯眼看去,纸上跃然一行序言,记得正是苏轼今日出游之事。

   苏轼的笔法流丽,那些流畅舒展的线条仿佛天然存在于纸上一般,有着潇洒的美感。

   苏迈一面看着那首词,一面同苏轼对答。

   “我邀朱太守明日来家中一同吃酒。”

   “明早我便准备。”

   “上次酿的蜜酒不知还有没有剩,可拿出来畅饮一番。”

   苏迈闻言大惊,忙应道:“父亲可是忘了米元章!”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爽朗的笑声,苏迈这才知道苏轼只不过是玩笑话,也暗暗为朱太守捏了把汗。

   月前米芾前来拜访,与苏轼相谈甚欢,犹是在书法方面感触颇深。苏轼奉上自创的蜜酒,米芾也高兴饮下,喝了后却腹泻不止,连呼消受不起。两人友情甚笃,自然没有怪罪之意,只是苏迈想起那蜜酒滋味,实在是心生畏惧。

   苏迈继续磨墨,苏轼一词已成。

   苏迈细细读罢,心境澄明,只觉得自己的许多无端心思的的确确被这首词给化解了。

   空气中浮动着院中野花香气,书案前月光流动倾泻。风波已定,风波已平,早没有什么汹涌浪潮拍打。

   苏迈长舒了一口气,再看向窗外。

   果然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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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点零零星星的东西:

灵感来自定风波这首词

时间设定是元丰五年,雪堂是在这年的二月建成的

和苏轼一起去沙湖看房看地的朋友具体是谁我也不造,马梦得一贯和他关系挺好我就顺带加上去了,所以其余的都没说姓名

苏轼在黄州酿酒确有其事,他酿的酒分给亲戚朋友大家喝了之后都闹肚子也是真的,米芾在元丰五年前来拜访苏轼也确有其事,然后我把两件事情融合了一下………………

虽然东坡先生的酿酒天赋可能不大好,但是他勇于尝试并且坚持不懈的精神还是很值得表扬的【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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