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如梦初醒

   展昭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白玉堂右手握着长剑,左手拉着缰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白玉堂不说话,眼里映着晨曦柔和的微光。他突然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往远处驰去。

   展昭喊他的名字,无人应答。

   他咬咬牙也跃上了马背,追赶上去,他骑得很快,耳边全是风的呼啸。

   再快一点。他默默催促着,手上的缰绳攥的更紧了。

   他追逐着白玉堂的马匹,就像是他们曾在闲暇时郊外跑马那样。只是,那时的白玉堂会在拐角的大树下止步,调转马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眼角细长,弧度优美,白玉堂从马背上轻轻一跃就站定在古树的树荫下,语气里半是得意半是调侃地嚷嚷道:“猫儿你又输了!樊楼的雅间我已经定下了,今晚不醉不归!”

   展昭施施然下了马,安静地听着他朗润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是说不出的服帖。

   见他没有拒绝,白玉堂愈发变本加厉地将话锋一转,双手负在背后,背过身去刻意放慢了语调:“至于酒钱嘛,展大人是几天前领的俸禄吧。”言罢,也不管展昭作何反应便一溜烟跑到了几米开外的空旷地,毫不介怀地躺了下去。

   天气晴好,云朵挨挨挤挤地连成一片,树影随着风摇摆起来,枝叶碰撞间溢出沙沙声响。

   白玉堂干净的水绿色新衣蹭着生长旺盛的野草,沾上些褐色的泥土。展昭走上前,抬脚作势踢去,却在足尖碰到白玉堂小腿时放轻了力度。

   白玉堂动也不动,闭着眼,呼吸绵长平缓。

   “还不快起来,刚做的新衣裳,才穿了一次就让你来滚泥了。”展昭的身形挺直,正好遮去了大半的阳光。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的白玉堂眨了眨眼睛,看着半张脸浸润在光线中的展昭,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清浅的笑意和一星半点不同寻常的情愫。有些东西,暴露在光下,便再也藏不住了。

   他抬臂勾了勾手指,示意展昭靠近一些。

   还不够近,还不够让他揣摩清楚那些细微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于是展昭靠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最后俯下身子凑近白玉堂,近得连对方睫毛颤动的频率都如此清晰。

   展昭没说话,他等着白玉堂开口。白玉堂和他在一起时总是聒噪个没完,什么陷空岛新植的梨花树该到开花的时节了,什么看到账本就眼晕还偏偏被卢大哥派来收账,什么金华的景色宜人他下次准备去常州走一趟。一刻都说不停的白玉堂像是要将汴京城里没发生的事儿都一桩桩一件件告诉展昭,那颗不拘于皇城中的心是自由的,白玉堂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自由嚣张的意味。

   这次白玉堂没有开口,他认真地凝视着展昭的脸。

   他看见了。

   “看够了吗?”展昭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以同样细致的目光望进白玉堂的眼睛里。

   “看够了。”白玉堂这样答道,眼里流露出了和展昭一样的感情。

   展昭也看见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略带着犹豫地又拉近了和对方的距离,近到不能再近,近到唇舌交缠不留一丝空隙。

   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结束了这个短促的亲吻,像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展昭向边上一滚,躺在了白玉堂身侧,舒展开手脚,尽情接受着阳光温柔的抚慰。

   “不怕衣服脏了?”

   白玉堂的声音近在咫尺,展昭的耳膜因此一阵震颤。

   “蓝衣服,不显脏。”

   他的回答引来白玉堂一串努力憋回胸膛的笑声。他宽慰地拍了拍白玉堂的手臂,“想笑便笑罢。”趁此刻理智尚未回归高地,他们大可以尽情拿对方逗乐。

   一串爽利的笑声响起,展昭偏头看向白玉堂,那人锋锐的光芒似乎也随着这样的笑弱化了。

   像极了冬日里温暖的火炉。

   寒冬腊月裹得严严实实的白玉堂出现在开封府时,手里正是捧着一个手炉。

   小小的铜质的玩意儿,里面搁上几块炭火,倒也能暖上一段时间。

   “展护卫今日抓了一伙儿贩私盐的,估摸着现在刚把他们送到牢里。”公孙策正坐在大厅中和包拯闲话,见白玉堂来了,不消他开口问便道来了展昭的行踪。

   屋里又添了一个火盆子,白玉堂坐在包拯下首,听着两个年长者谈论一些他了解或不了解的事情。

   包拯感叹了两句今年年底汴梁似乎格外平静鸡鸣狗盗之事也少了很多,要是年年都这样就好啦,公孙策也捻了捻胡须附和道,现在还能悠闲地坐在这儿等来年开春就又有的忙了。

   “开春要忙些什么?”白玉堂猛不丁地插了句话。

   公孙策听了这话一愣,摆了摆手,半晌才缓缓道:“左不过那点龌龊事。”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火盆子里的炭噼里啪啦地烧着,没来由地让人烦躁起来。

   “白少侠,可否随我去书房说话?”包拯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正色道。

   白玉堂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三步两步和包拯转入廊下,向尽头的书房走去。

   一进屋,白玉堂便闻到扑面而来的梅花香。几株红梅花插在笔洗中,格外鲜妍明媚。

   “包大人喜欢梅花吗?”白玉堂漫不经心地问道。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有香味的东西,”包拯笑了笑,手指擦过梅花的花蕊,“但是已经是梅花的季节了。别的有香气的没香气的,在这时候都比不过梅花了。”

   “什么花有什么时节,”白玉堂眨了眨眼,手指按向腰中长剑,摩挲着剑身的花纹,每一处棱角都在他的指腹下深深浅浅地划过,“开春是该种点新的花了。”

   “到时候还要劳烦白少侠帮忙了。”包拯换了副神色,脸上一派轻松就像两人真是在讨论花匠该干的事儿一样。

   “白某自当竭尽全力。”白玉堂眉梢上挑,眉宇间神采飞扬,锋芒毕露,像藏着一匹野兽,磨尖了爪牙。

    未被阖严的窗户飘进了几朵雪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看似脆弱的雪花洋洋洒洒而下,旧时景渐渐被覆盖,新山河干净利落的轮廓已然成形。

   白玉堂推开房门,冷风扑面,鬓发也沾上几粒新雪。他放下手炉,紧了紧身上大氅,朝廊外走去。

   院子里薄薄的一层新雪被踏乱,露出原本的模样。白玉堂的脚印浅浅地印在薄雪上,没过多久便被新一波的雪花掩藏起来。

   展昭甫一回府,就看到白玉堂独立雪中赏梅。那些带着灵气的花朵儿在他掌间逗留,白玉堂的指尖触着那些小枝,似有眷恋般许久才放开。

   “展大人公务繁忙啊。”白玉堂语气淡淡的,显是随意挑了个话茬。

   “几个盐贩子,可没有什么趣事儿说给你听的。”展昭被封官的这几年也跟随包拯办理过大大小小的案件,扑朔迷离有之,也不乏唏嘘动人之处,只是大部分都是寻常的案子。白玉堂闲来无事便会沏上一壶茶,让展昭给他讲讲那些经年的旧案,已破的或仍是谜的,展昭讲得很详细,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其中有个案子甚是神秘,讲的是城东王员外家养了好几尾锦鲤,可自打养了那些鲤鱼后,王家便怪事不断。先是王员外的小妾暴毙,接着王员外身边颇为信任的一名小厮得了失心疯,被王夫人打发到府外的一名丫鬟半夜吊死在王府的柳树上。更为奇怪的是,每出一桩怪事,便会死一尾鲤鱼,于是坊间便渐渐传开那些鲤鱼是被阎王派来索命的。

   展昭给白玉堂说了这桩怪事,自然是佐以各种现场留下的线索云云,可惜这案子终究成了一起悬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鱼是鱼,人是人,鱼又怎么能向人索命,当真可笑。”白玉堂听完了前半段便要求展昭直接跳到结局,听了之后自然是免不了冷嘲热讽几句。

   夜已深了,展昭拿剪子来剪了剪灯花,烛火摇曳在他手指投下的阴影里。

   “我看鱼也好,人也好,寿数什么的都不是最打紧的,只是要活出滋味儿来罢了,”展昭笑了笑,抬手拍掉白玉堂伸向茶盏的右手,“这么晚了别喝浓茶。”

   白玉堂扁扁嘴,缩回手轻敲着桌面,语气里透着一股不甘心,说道:“人常说,寿数都是天定的,我倒觉得未必。”

   两人关于寿命的讨论戛然而止于窗外大作的风雨。展昭急急忙忙关上窗,声音被雨声压了下去:“我看你是走不了了,今晚在我这儿将就一宿吧。”

   白玉堂耸耸肩,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翻出另一套被褥扔到了展昭的床上。

   俩人聊着聊着便睡着了,和以往同榻而眠的夜晚并无两样。

   只是沉入梦乡前,展昭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也许可以和白玉堂一起,活很久很久。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

    赏够了院子里的梅花,白玉堂回身抽出长剑,雪花落在剑身上,折射着光线微有点晃眼。

   “现在吗?”展昭上下打量着白玉堂的穿着,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大确定地问道。

   白玉堂迎上他的目光,似是挑衅般扯落身上的大氅,甩到边上的凉凳上,然后朝展昭扬了扬脸。

   展昭也解下风衣放到一边,抽出巨阙,手上捏了个剑诀,冷森森的剑光直逼白玉堂面门。白玉堂眯了眯眼,神色已变,脚步伶俐地同展昭缠斗起来。

   展昭削砍劈剁勾挑拨刺,一柄巨阙使得滴水不漏,护住周身要紧处的同时又乘势追击而上。白玉堂遇招拆招,步履轻盈,剑尖所出往往角度刁钻,令人防不胜防。两柄长剑相碰,发出铮铮脆响,两人或腾挪或闪身或欺剑而上,边斗边走,竟慢慢逼近了几棵梅花树旁。

   白玉堂剑招更快,出手凌厉,手中画影如灵蛇般钻向巨阙防御薄弱处。展昭身后已是梅树,退无可退下,他足尖发力一点,整个人凌空而起跃上花枝。紧接着他借力弹起,长剑从白玉堂头顶倒贯而下。白玉堂向后仰去,画影顺势一削,身形已闪出几步之外。

   雪渐渐停了,两人却仍在纠缠。

   展昭施展起轻身功夫贴着房梁顺势而上,白玉堂不甘落后也蹬蹬蹬几步轻轻落在屋脊上。两人从正厅打到了耳房,一路上脚下不停,扫下了好几块瓦片,及至俩人都有些累了,这才罢了手。

   两人刚在院子里站定,一阵冷风刮来,激得二人都是一阵寒颤。

   展昭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背上也汗湿了些,此时被冷风一吹,浑身都凉飕飕的。他站在原地用力跺了跺脚,白玉堂在他边上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瞧你出的这个馊主意,现下我们又得折回大堂前去把衣服给拿回来。”展昭鼻头发痒,忙拽了白玉堂的袖子往前院走。

   “你分明也没怎么反对。”白玉堂不甘示弱的反驳道,他的鼻尖冻得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天上的星光碎在其中。

   展昭没好气地拖着白玉堂加快了步伐,递给他一个白眼。

   两人的身影一出现在前院,就被穿廊上踱步的公孙策看见了。公孙策心疼地看着院子里落下的瓦片,毫不客气地数落了他俩一通。展昭白玉堂互相传递着眼神,两人都偷偷弯了嘴角。

   院中梅花香气清芬,墙那头传来摊贩的吆喝声,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放宽了心神,企盼一个好的新年。

   来年开春,开封府上上下下着实忙了起来,赶巧白玉堂的义兄颜查散被封了巡按,来开封府扣辞,这下众人更忙了。

   一日夜间,展昭梳洗完毕正欲歇息,窗外便飞进一颗石子,不偏不倚,打灭了烛火。

   展昭也不着恼,在黑暗中站了会儿,果不其然窗外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猫儿出来。”

   白玉堂这几日都宿在开封府的厢房中,俩人天天打照面,却因着各有各的差使,也没有太多的交流。

   展昭披了件外衣便往屋外走去,到了院子中央,却没看到白玉堂的人影,正暗自纳罕时,一个抬头,便看到白玉堂坐在屋檐上,手里拿着一坛酒朝他晃了晃。展昭也不多言,三两下上了房顶,坐在白玉堂身侧。

   夜间微凉,白玉堂为两人各满上一杯酒,自己率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杯触手温热,酒过喉头,展昭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明日要早起的人了,今晚还有闲情吃酒?”展昭偏头冲白玉堂挤了挤眼。

   “怕什么,五爷我千杯不倒,”白玉堂不怀好意地瞄了展昭一眼,“倒是你,可别一醉到明晨,连送行都错过了。”

   白玉堂明日就要随同颜查散前往襄阳,展昭心知包拯有要事委托于他,此行怕是不易。他想着想着便蹙了眉,心中平添了一丝担忧。

   白玉堂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两下,他指缝衣袖间都有隐隐酒香,那股子香味儿冷不丁钻进展昭鼻中,令他忽的晃过神来。

   “猫儿莫忧,总归只是一个老贼,早已捉襟见肘再没有旁的本事了。”白玉堂语气里夹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如无鞘之剑,连一星半点的傲气都藏不住。

   “到底还是要谨慎些。”展昭闻言,一把握住白玉堂的手,干燥的肌肤相触的那一瞬,两人掌心相合,十指相扣。

   展昭手上加了点力道,白玉堂知他心情,也不多说什么,静静地让他抓着,直到两人掌心都有了汗意。

   “玉堂,”展昭突然开口唤道,“善自珍重,早日归来。”

   白玉堂定定地望进展昭的眼中,那双温润的眸子里更多了几分温柔与忧虑。

   他闷不做声地又端起了酒杯。

   转眼间日夜倒转星辰轮回,白玉堂顺顺利利到了襄阳。展昭的书信像是算准了一般隔天便到了,问了些襄阳的情况,又叮嘱了白玉堂几句。白玉堂也不吝惜笔墨,写了好些东西,叫人往开封送去。

   白玉堂探冲霄前,他们的书信从未断过。

   冲霄楼破后,展昭将二人的书信收进了一个匣子里,上了锁。

   已是夏初时节,桃花凋谢,又有别的花来争奇斗艳。什么花有什么时节,错过了,便只能等到第二年的树上长出新的花苞,只是再怎么长,都不会是原来那朵了。

   ……

   展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中,他一刻不停地追逐着白玉堂,手中的缰绳几乎要磨破掌心。

   路经山高水长,他无暇细看,只一味追寻着前方那道越来越远的身影。

   他喊着白玉堂的名字,那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

   他追得筋疲力尽,已经没有力气再追了。他脱力地跌下马背,仰面躺在繁盛的野草上,清晨的露水沾湿他的衣衫。

   白玉堂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了,像藏进最深的黑暗之中。

   他心知自己已经追不上白玉堂了。

   展昭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从此以后,再也追不上了。

   他闭上眼睛,摈弃视觉的干扰,将全部的感知都托付给双耳。

   但他的耳边,除了利落的马蹄声,再无旁的声响。

 

End

评论 ( 6 )
热度 ( 29 )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反应堆 | Powered by LOFTER